韩松(1965年8月28日-),笔名小寒、小青、金小京,中国科幻作家,生于重庆。历任新华社对外部记者,《瞭望东方》杂志副主编、执行总编,《中国军队》杂志编委;现任新华社对外部主任。其作品已出版十余部,被译为英国、意大利、日本和以色列(希伯来文)等国文字。
倒计时还有十五天,又有朋友问我是什么意思,还有人问我信不信命。本来不想说了,但是觉得还是说一下吧。也许到了明天又不想说了。
二十年前,二零零二年七月九号,我们一群人来到贵州屯堡游览,这是一个明朝军垦的遗迹。游览结束等车来接,车久不来,大家说再玩玩吧,便爬上后山,见路边有一老人,算命的,算一次十元。大家无事,排队去算了玩,把生辰年月日时即八字告他即可。
他看了我的八字便说,“你父亲不在了。去年,二零零一年,见到孝服。”
我心想,对,我父亲就是去年一月一日过世的。
他又说,“去年,见到孝服,又有好运,提拔,工作上升了一级。”
我又想,是的,去年,我由新华社对外部国内室副主任,提升为了该室的主任。
他接着讲,哪年到哪年,是求学,是工作,不在父母身边。说我十七岁到二十七岁,“文昌运”走得好,但还没有大发挥。
这些也都说得很准。我十七岁,一九八二年,发表第一篇科幻小说《熊猫宇宇》;二十六岁,一九九一年,《宇宙墓碑》获世界华人科幻艺术奖首奖。
他又说,二十七岁后开始走好运。哦,那时我到新华社工作了。
“但你的事业上要大发展,是三十七岁以后。”他说,二十七岁到三十七岁,行官运,行文昌运。但此时文昌星还未到位,工作只能过得去,还未到生旺。正好过一年,生旺。三十七岁交运辰,生旺,生官运。文字上有发挥,无比的发挥。
但当不了大官。等到三十七岁,逐渐走运。四十一岁四十二岁,生财。四十三岁偏财大运。四十四岁好运。一直到四十七岁,再到五十七岁。
文章盖天下,名誉满天下。逢正辰,做最大贡献。文章上,誉满天下,人人都看。虽有官、文、位,但行文昌运。这人起码是文昌星。是大官人手下做事的人。
当时我还差一个多月满三十七岁。我把他说的,记到小本子上。他说贵州土话,但我能听懂。我也没有插话,只听。
第二年即二零零三年夏天,我去到上海担任瞭望东方周刊副总编辑,从此事业上了一个台阶,然后步步向前。二零零六年我四十一岁时提拔为新华社对外部副主任,兼任中央新闻采访中心副主任。二零零八年四十三岁还发生了一些神奇转变……二零零九年四十四岁时在朋友帮助下陆续出版《地铁》等一系列科幻小说,不断得奖,而之前我的小说出版一直很难。随后工作上又负责一些看上去颇重要的事情,还获得“国务院特殊津贴”,又提拔为“正局级”。
“你这家伙真是走了狗屎运!”有同事当面对我这么调侃。是的,我其实更像是一个混混,小学调皮捣蛋,打架过孽,中学时生病没怎么去上学,大学也基本在混,差点毕不了业,工作之后,人际方面一点不会来事,尤其不会迎奉领导,又有社恐症,做事不能投入全部精力,怎么可能获得好多人废寝忘食拼搏奋斗一辈子也不一定能得到手的这些“功名”呢?
虽然我花在工作上的时间比用在写小说上的多,但大家还是更愿意把我视作一名科幻作家。我一个文科生,业余写的那些自己也不知所云的所谓科幻小说能够发表出版,还被用多种语言翻译到了世界上,被称作什么“四大天王”之一,还做了世界华人科幻协会主席,做了中国作家协会科幻文学委员会副主任,每每想起来便让人惭愧不安。所以“命运”到底是什么呢?
当不了“大官”也是对的。我工作三十年,一直在给各种领导做副手。到二零一九年底,觉得太累,就把职务辞了。
当时那算命的老人还算了别的,比如说我二零零四年要出国。我听了根本不敢去想。我一九九六年出了第一次国后,便再没出去了,那时出国还是很难的,是一种待遇。但二零零四年底竟然意外地去了一趟地球另一头的巴西。
他还算了我的个性、身体、人际关系、婚姻家庭等,并且给出了具体的时间,后来竟然也逐一“应验”,让人惊得要掉下巴。
但他只讲到五十七岁。之后怎么样?他不讲了。我明白他的意思。到了五十七岁也就是二零二二年,我的“命运”就结束了。这就是时间尽头,是世界末日。
我在二零一五年十月八日,开始倒计时,以七年为期,到二零二二年十月六日结束。目的倒也不是为了印证算命的结论,而是觉得生命有限,希望余下的光阴里,抓紧做些事情。但后来发现这也不是逼迫自己努力就可以做到的。
随着时间推移,从两千五百五十五天到现在仅剩十五天,越来越觉得那老人“算”得准。尤其最近一段时间,我的健康状况变得很差,去年七月得肺炎后一直没有完全康复,肺功能降到正常人的一半以下,还有很多身体指标不正常,特别是今年以来记忆力衰退厉害,讲话变得迟钝,出现“痴呆”症状,医院检查有脑血管病,以及认知障碍,日常生活能力异常,并且发生抑郁焦虑。我创作科幻小说的能力,也在分明可感地迅速丧失。唉,吾命可能真的是“休矣”。
那么,怎么理解“命运”呢?它是不是跟宇宙的什么奥秘有关系?
我对易经也有兴趣,也会梅花易数,但只是好奇玩玩。科幻作家是信奉科学的唯物主义者,不搞封建迷信。按照量子力学,有一个测不准原理,在微观层面,世界无法预测。另外混沌学和复杂性理论也表明,很多现象无法预测,要精确预知未来只是梦想。即便有一台超巨型计算机,掌握了宇宙中所有粒子运行轨迹,也无法预知宇宙会怎么变化。另外观察者也会对事件发生影响。
有次看到《环球科学》也就是《科学美国人》汉语版上一篇文章对这种现象有一个解释,就是概率学问题,说人类有七十亿,不管怎么算命,或者玩魔术,总会有些人被“砸中”,这属于巧合,但在当事人看来,就是“奇迹”或“神迹”。我二零零二年遇到的便是这么一个概率学问题,算命师只是“碰巧”地“蒙”对了我人生中的那些事情。这跟中千万大奖的彩票是一个道理。
但是否还有别的解释呢?比如有物理学家认为,宇宙中存在更隐秘的机制,有可能这个世界是一个“程序员”制造出来的,人类和其他生命,不过是一些运行中的“代码”。因此从某种意义上讲,又是能预测人生轨迹的,就如同可以通过程序控制某个游戏的结局。
刘慈欣在科幻小说《三体》中提出一个命题,即“物理学不存在”。这导致叶文洁的女儿自杀。进而讨论了“射手假说”和“农场主假说”。其结论大致是,我们现在的科学认定的所谓“客观规律”,在更大层面上,不过是“主观规律”,是别的更高级生物制定的,或者是一种随机偶然现象,乃至是我们幻想出来的,因此像相对论和量子力学等等事物,也有可能像电影结束一样忽然消失。
当然这些都没有令人信服的答案,也无法在实验室重复。但对于我来说,则有一个心理暗示作用,就是觉得,不管冥冥中有没有命运,生命都是非常短暂和有限的,生命活力的失去可能就是瞬间之事,说不定哪天一觉醒来便发现人生的配额用完了。平时说抓紧时间、抓住机会,以及适可而止、见好就收,也是过来人的经验之谈吧,但就连这也不是以人的意志为转移的。能做的只是尽人事听天命,尽量不要虚度光阴,身体健康的时候多努力一点,至于结果是什么则不必太在意。
因为说不定记忆哪天真的消失了,就把这些先写下来,给自己备忘,也供感兴趣的人研究。
(2022年8月,韩松到医院检查发现认知能力衰退,他最开始不承认,还跟医生争执。但不得不接受现实。“趁记忆还没有完全消失”,他在微博上记录和分享着自己认知衰退的过程,让更多人知道并预防。在他分享的这些照片左下角,写着他的相机自定义文字:我们的目的就是活下去。)
基本是吻合的。